她是一位美国女性,美丽的令人窒息。除了这2张公众看到的照片,她家客厅的镜框里有一张她年轻时的全身照,异常漂亮的冷美人面孔,高挑优雅的身段加上一袭白色长裙,像极了同时代的好莱坞明星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再也没有见过那张照片,非常后悔当时没有拍下来)。上世纪30年代初,她是上海西方人社交圈的名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舞会和宴会,多少人为她倾倒。
她的身上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上世纪20年代末,她本来要去斯坦福大学读本科,由于摩门教律师家庭不放心,她就近上了犹他大学。为了探索全新的世界,她没有上完大学,就来到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工作。不久,她碰到了一位在半个世纪里影响了中西方关系和一代中国人的年轻美国记者。他们相爱,结婚,开始共同探索中国,成为享誉世界的作家。
为了探索中国,他们搬到了更加中国的北平,就住在离清华和燕京不远的海淀镇,一同在燕京大学任过教。她脱下了时装,踏上艰苦的探索之路,影响了中国的近代史。他们的名字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海伦-福斯特-斯诺(Helen Foster Snow)因《西行漫记》而光芒四射(在当时Red Star over China没有翻译成“红星照耀中国”是为了减少政治上的麻烦),影响了一代中国年轻人的人生轨迹。但斯诺第一次只到了保安(今志丹县),海伦-斯诺才是只身到延安的第一位西方人。难以想象这位曾经的“上流社会”名媛是如何克服了路途的艰难,语言不通。
她在延安采访和交谈的人不仅有领袖和将军,也有一般小战士和后来成了大作曲家的8岁剧社小演员刘炽(作品包括《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英雄儿女》插曲“英雄赞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她从延安带回来的珍贵资料成了《西行漫记》的重要内容。
斯诺夫妇的名字与中国的抗日战争紧密相联。在北平期间,他们同很多燕京、清华的青年学生有密切来往,包括后来当了外交部长的燕京学生黄华、当了政治局常委的清华学生姚依林和一二九运动从西直门城门底下钻过去开门的清华女生陆璀。
海伦-斯诺1935年起就开始写反法西斯的文章,自告奋勇当了反法西斯材料的分发者,寄给很多大学生。斯诺夫妇用手中的笔,在西方媒体上披露了日本的野心不止于东北,正在步步向华北逼近。他们让西方知道了中国的抗日救亡运动和同学们悲愤的名句“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海伦-斯诺的延安之行结束时,向毛泽东提出到山西前线去采访刚刚整编开赴抗日前线的八路军。毛泽东同意了,要她去找邓小平,还亲笔给邓小平写一封短信,要他接待海伦-斯诺。延安方面派人护送她到了129师师部,但邓小平到前线去了,她没有见到,这封没有带到的信就被她留下了。1979年邓小平访美,她见到了邓小平,把这封介绍信交到了收信人手里,幽默地说“邓小平同志,你还真是难找啊”。是啊,1937年到1979年,42年过去了。
全面抗战爆发后,海伦-斯诺目睹了上海沦陷区的满目疮痍和难民的惨状,她与斯诺、新西兰人路易-艾黎人等提出创办相当于职业培训班的工业合作社(Industrial Cooperatives,简称工合),培训难民生产自救,支援抗战。这个设想据说得到了“宋氏三姐妹”的一致支持,在西方和南洋筹集到不少资金。工合发展壮大,遍布十几个省份,有力支援了抗战。工合的成功与路易-艾黎分不开,他后来成了新中国第一批加入中国籍的外籍人士。还要特别提到的人是牛津大学毕业的英国青年乔治-何克。他在陕西宝鸡凤县双石铺创办工合学校,后来迁到甘肃丹阳。1945年7月抗战胜利前夕,何克因工作中破伤风感染以身殉职。他的事迹前几年被拍成电影《黄石的孩子》。
我有幸拜访过晚年的海伦-斯诺。读博期间在报纸上看到原来她就住在学校所在的康涅狄格州麦迪逊(Madison)镇。麦迪逊是美国东海岸一个恬静美丽的滨海小镇,靠近大西洋。从学校到沿海的95号高速公路,再沿95号南下,也就1个多小时车程。学校图书馆有全州的电话簿,很容易就在麦迪逊电话簿上找到了她的电话和地址。给她打电话求见时,她可能没有想到年轻的留学生中也有了解和崇拜她的人,有些意外,但很爽快就答应了。
因为在媒体上见过她的近照,见到她时就像是见到了熟悉长辈和老朋友,按美国的习惯叫她海伦。她住在一幢1752年北美殖民地时期建成的小房子了。她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中国作协送给她的一尊屈原雕像,底座上刻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问我知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她会心一笑。她的小书房摆满了书稿和资料,她坐在用了一辈子的老式打字机前,拍下这张思考的照片。
海伦的睿智、风趣、幽默和传说中的果断自信一览无余,照相时她摆的姿势依稀可见当年名媛的风采。上面提到很多她参与的历史事件,虽然读过,但从她口中娓娓道来感觉仍然很不一样。
海伦写过40多本书。她书中的观点和政治倾向与美国社会政治的所谓“主流价值观”不符。50年代麦卡锡主义盛行的时候,她还被联邦调查局“关照”过,她的书绝大部分没有发表,她不可能靠写作过上好生活。但她是海伦,不会因此而改变写作方向。让人欣慰的是,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中心收藏了她捐赠的大部分书稿、照片和资料,有63箱之多,她的精神财富将会永远留在人间。
海伦回到美国后,研究过家庭谱系学,写过纯文学的散文、诗歌等作品。她很自豪的告诉我,她的诗得过奖。她证明给大家,不仅能当旅行作家(travel writer),也可以当纯文学作家和诗人。她虽然用老式打字机写作,但知道了激光打印机。她问我会不会用激光打印机,可否帮助用激光打印机把她的几首新诗打印出来。我知道她没有电子版,但我答应下来,帮她输入、打印,然后寄给她。得知她满意我很高兴。当时我的博士论文写作到了最后阶段,也没能帮助她做的更多。
海伦无时不刻都在关心着中国的发展。中国驻纽约领馆赠订给她的《中国日报》,她天天看。她听说我是学自动化的,马上很严肃地要我给国内提个建议。她除了1937年第一次到延安,72年、78年访华时又去过。她一定看到、听到陕北黄土高原的植被破坏和水土流失非常严重。当地人做饭必须用山坡上的树木和草作燃料,这也是当时陕北依旧贫穷的重要原因。她建议政府为农民家庭配上蓄电池,晚上和农闲时用人力像骑健身自行车一样给蓄电池充电,然后用蓄电池的电炊用。这个主意我以前没有听说过,很快从工程角度在心里估算一下。除去蓄电池的成本和寿命不说,用人力充足做一顿饭所需电能的时间太长,不太可行。为了不伤害她对陕北的关切,我没有直说,答应回国后会向有关部门提。
现在能告慰海伦的是,陕北这块福地过去养育了革命,今天发现有大量的煤、石油和天然气。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再也不用为了生存砍伐黄土坡上的植被。加上前些年的退耕还林政策,陕北贫瘠的峁梁上逐渐覆盖了绿色,海伦想看到的秀美陕北已经依稀可见。
她要我回国后转达她对中国老朋友的问候,提了很多人的名字。我知道有些是大领导和名人,我不可能转达到,但仍然答应了。当她得知我从西安来,要我一定转达对翻译家安危的问候。我在媒体上看到过,海伦晚年与在陕西对外友协工作的翻译家安危有很多来往。遗憾的是20多年过去了,虽然在媒体上看到过安危的名字,但至今还没有见过安危老师,海伦的问候到现在都还没有带到。
稍微熟悉了一点,她突然问我c-h-a-o英文是什么,怎么读?我想想,应该是一个中国人的姓,我按汉语拼音读出来。她又问我c-h-a-o-s怎么读?我看到她的目光里有一丝孩童般的狡黠。因为当时分析非线性系统的混沌理论比较热,而且《旧约》创世纪中用这个词描述上帝造世之前的宇宙,我恰好知道这些,“混沌”的英文读音读对了。海伦笑着说,你是这几年到我这里来的中国人中第一个通过我考试的,没上我的当,把chaos读成chao的复数。
海伦并不避讳谈40年代末她与斯诺搁浅的婚姻。有人说海伦与斯诺结婚和离婚的原因是一样的,智慧、独立、有些强势的自信。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没有再婚。她自己用极为平淡的口气给出的说法是,一个人40岁以后可以选择继续或者中止婚姻,我选择了后者。
海伦的晚年生活淡静清苦,甚至窘迫,平时与猫为伍。她为了筹措70年代两次访问中国的费用,变卖了家中仅剩的一些“值钱”物,包括斯诺送她作为结婚礼物的皮草大衣。虽然国内有关部门和她当领导的学生一再表示不用她本人付费,她没有接受。国内一些了解她经济状况的朋友想帮助她,有朋友建议她搬到中国住,都被她婉拒了。海伦就是海伦,她的独立清高伴随她一生。
我打电话求见的时候,她特地嘱咐我吃完饭再来。我开始有些奇怪,到她家立刻就明白了。她那时已经84岁高龄,视力和体力已经不允许她开车。康涅狄格州政府的社工部门毎周派护士来二次,为她代买些生活用品,做些简单治疗,用她身后拍卖这座房子的收入来偿还费用。她的冰箱里没有很多东西,每天只是简单烧点咖啡,煮点东西。看到这些,我们再次去拜访她的时候,妻子包了很多饺子冻好,带了一大包给她,请她再尝尝中国味道。她笑着说够吃一星期了。我们也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
海伦的生命定格在1997年,那年她90岁,正好是七七卢沟桥事变一甲子,也是她第一次到延安一甲子。中国永远记住了她。她创办的工合在1980年恢复了。今天,很多学校、协会、大赛甚至幼儿园以她命名。她的勇气和探索精神将永远激励她一生关注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