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喜爱
1969年的秋日,我们西安交通大学机械系机制51班一行几十人,因为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被派到秦岭山中的留坝县两河口公社去。
从西安坐了十个多小时的火车,早上从凤县火车站下了车坐上汽车,便开始在山路上穿行。白色棉絮般的云朵在山腰浮动,置身于此,仿佛进入人间仙境。汽车一直在山间行驶,离开了国道后,山路仍然很好,我们都不解,为何已是大山深处,仍有如此高水平公路?带路的公社干部告诉我们,因为这儿有国家三线工厂,专门为它修的这条路。汽车走了几个小时,直到中午才到了公社。偏僻的公社小院,一下子来了几十个大学生,变得人满为患,没地方坐,我们便满院子站着。回顾着一路上的感受,新鲜劲让我们兴奋。公社领导也很高兴,安排炊事员为我们做饭。饭很简单,每人两个大馍,一小碟菜,白水粉条萝卜。乘我们吃饭的空隙,公社干部向我们表示了欢迎之辞,简单介绍了公社的情况,并希望我们将“文化大革命”的火种带到山里,希望我们与贫下中农好好结合,学习他们的好品质等。
吃过饭,分配了各个小组所去的地点,我们班的同学分几个方向又随汽车出发了。我们这辆车一路走一路播种似的陆续下人,最后到了石门子大队的吊坝子小队,只剩下了我们男女生共六个人,有史先修、焦洪德、戴呈祥、张克谦、杨玉梅和我。小队部所在地是一个学校场院,两边两排房子,一排是小学校,对面一排有的房子住着机砖厂的人,有的空着,让我们两个女生住一间,四个男生住一间。场院里农民正在打谷子,看见我们来,热情的招呼我们放下背包,指点着说,对面山上毛栗子多,你们山外人稀罕那东西,去山上边玩边捡栗子吧。我们很高兴,每人拿了个军用书包,涉过一条小河便上山了。
山连着山,但都不高。栗子成熟后都炸开了,落在草丛里。我们东一颗西一颗的拾着,大约总共只拾了一书包,天已擦黑了,我们差点迷了路,幸喜小队院子有灯光,才不致于回不了住地。后来与农民混熟了,才从他们口里听说,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们听说西安交大的学生见人就打,非常可怕,所以一来就让我们上山拣毛栗子了(这也算是一种贿赂吧)。
在吊坝子的两个月,非常让人留恋。以后的岁月里,我也时常回忆起那段岁月。
我和杨玉梅两个女生,在学校时也算不上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可到了那儿,人生地不熟,我们两个不仅非常要好,而且简直形影不离,互相照顾。她比我大几岁,象个大姐姐一样关心我,照顾我。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商量事,我发现我的皮带头坏了,想拆开重装一下,找不到工具,便用割草的镰刀头撬了一下,谁知道用力不当,一下子把大姆指割破了,顿时鲜血直流,我疼得乱叫。还是她有经验,撕开棉袄,揪下一团棉花,让男生用火柴烧成灰给我按在伤口上,用布缠住,才勉强止住了血。下午,我没有去地里干活,手指疼得突突跳,好不容易才盼到他们收工。至今我的左手拇指上还留着一条伤疤。
我们到山里,似乎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撒播“文化革命”的火种,但是这个任务却被我们抛到了脑后。我只记得当时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劳动。我虽然当时只有20岁,正是女孩花季的岁月,却也象当地山民一样,头上包一块方巾,腰里缠一条葛麻藤,背上背个背篓,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收苞谷。
有一次我背了苞谷穗往回走,听见后面汽车喇叭响,我仍只顾自己走。我本来走在路边,也就没再躲,谁知司机嫌路不好走,嫌我碍路,一个劲按喇叭。我回头看了一眼,只好违心地走下了路边。就这样那个司机过去后还把头伸出驾驶室骂了我一句:“你是个聋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如果在西安市你敢这么凶?还不是在山沟里显你会开个车!
还有一次去背苞谷,山坡地的苞谷长得不好,一个穗子只有一小拃长,还有许多穗尖被鸟雀啄去了籽粒,好长时间也摘不满一背兜。中午休息时,我们在附近的小河里洗手,戏耍。男生就翻石头想逮螃蟹。突然听见焦洪德“唉哟”了一声,我们几个过去问:“怎么了?”他说,被什么咬了一下手。到底是男生,够勇敢的,他戴上手套,又去河里原处摸,这回让他抓住了,一看,是只青色的鱼,一尺来长,还有四只小手,我在动物园里见过,“是娃娃鱼!”“真是娃娃鱼!”大家齐声喊了起来。怎么办呢?距收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们想了个办法,用葛麻藤拴住它,然后把藤压在石头下。等收工时去看,果然鱼还在那里,我们象打了胜仗似的,高高兴兴拥着焦洪德回到了驻地。我们几经商量,才决定吃了它。因为是去接受再教育,吃的是派饭,自己没有锅灶,给生产队的周副小队长说了一下,借他的锅用,还从河对面的大队书记家要了点调料、葱之类,用水一煮,放点盐、葱等就行了。锅很大,足有半米多直径,一条小鱼煮在里面,很是可笑。鱼不一会儿就被煮熟了,史先修用小刀划开,我们六个人一人吃了一点便没了。说实在话,一点儿不好吃。可惜那时没有保护珍稀野生动物的意识,一条娃娃鱼就这样被我们给吃了。现在有的人鸡鸭鱼肉吃腻了,想着吃生猛海鲜,飞禽走兽,珍稀动物。经常有报纸报道抓获贩卖娃娃鱼的人(现在娃娃鱼属国家保护动物),查获餐馆里有烹调娃娃鱼的消息,我真想对这些人说一句,别吃了,一点不好吃,真的。
我们白天劳动,晚上有时候也去剥苞谷,可以边剥边听山民唱山歌,唱的什么词,我没听懂,便跟着一位女社员学唱,还没学会,就被史先修训了一句“没羞,唱那些歌!”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可能民歌都是情歌吧,不唱算了。
我们几个人中,张克谦是最学识渊博的。有一次收工路上,他给我们猜谜语,我至今还记得,是“黄绢、少妇、外孙、舌辛”,打一四字用语。我怎么也猜不出,他卖关子,让我们继续猜。谁也没猜出,他才说是“绝妙好辞”。从那以后,我对猜谜便开始有了兴趣。直到现在,看到谜语,我总想猜一猜。
秦岭山里因为医疗条件不好,许多人患大骨节病、大脖子病,孩子也缺,有的人家里没有孩子,所以上学的人也少。小队唯一的一所小学就与我们为邻。十几个学生,几个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一个女老师(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分时间给各年级学生上。学生有的在听课,有的在做练习,挺听话的,要是放在城里,早乱套了。学生穿得不好,有的学生棉袄外面还套一个破布衫,意思是怕弄脏了棉袄。吊坝子小队几十户人家,只有几个中学生,年轻人里,有个叫张艺芳的女孩,与我年龄相仿,才上个中学,便是很有学问的了,上工在女孩子中拿工分最高,每天八分工。有几个妇女向我和杨玉梅打听张克谦的情况,想把张艺芳介绍给张克谦。这事我们听了只觉得好笑,并没有当回事,谁知他们竟然真的说给了张克谦。不管事情成不成,但过后我想,山民们真挚的心,是想找一个大学生给他们当女婿的呀。
最让我想不通的是,留坝虽然属汉中地区,但离关中并不远,可做饭的锅灶,做饭的水平,相差的却很远。在吊坝子,每家有两只大锅相连,一个煮饭,一个煮猪食。烧的是树干(每家有十亩自留山,被他们称为枒枒柴的树枝是不烧的),不用风箱,火不旺了通上竹管用嘴吹,一生火满屋烟,熏得人直流泪,好多人害眼病。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用风箱,这么多烟为什么不想办法改造一下。他们说,烟可以熏楼上的粮食,不受潮,不出虫。这倒是真的,秦岭山里雨多,气候潮湿,家家户户粮食都放在楼上。可是因为这个原因,人反倒受委屈,真不划算,不知道现在他们的环境改善了没有。
我们住的地方还算比较先进,有一个机砖厂,所以有电灯。有一次我们还好奇的去参观了机砖厂的生产流程。虽然我们是学机械制造的,但当时尚未学到多少专业知识就“文化革命”了,年龄又小,对机器挺感兴趣,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设备真是既简单又落后,有许多地方应该加以改进。正因为有了这个机砖厂,山区邮递员才能间隔两三天就来一次。我们给家里,给同学,包括我给后来的丈夫,当时的好友李志杰,杨玉梅给男朋友姚芒库的信,都是我们直接交给邮递员发出的。当时我在吊坝子学农,李志杰在兴平县的秦岭公司学工,隔山隔水相望,只有通过鸿雁传书似的书信保持一种心际间的联系。每次收到他的来信,我都反反复复地看数遍。后来听他说,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江口,以为就是两河口,其实江口离我们还有几十公里呢。
山里的风景很美,一架山连一架山。我们去时正是秋天,山上自然林一片一片分得清清楚楚,山坡上一片红叶子的是耳树林,耳树就是用来种木耳的一种树,当柴也好烧。有的山坡是青冈树林,有的是板栗树林等,绝不混交,这大概就是自然繁殖的结果。
从小长在宝鸡,又在西安上了几年学,也没觉得馍有什么好吃,可是到了山里,整天吃的是一种粗细合一当地人称末糁的苞谷糁子饭,偶尔吃一顿米饭,我们六个人个个都馋馒头。有一天,我和杨玉梅与张艺芳相邀,利用一天空闲,去枣木栏镇赶集。早上天亮就出发,翻过一座山,山坡上竹林一片,虽是晚秋仍翠绿翠绿,不时有鸟儿被我们惊起。整整走了一上午,大约中午12点多才到目的地,也就是一个镇子,镇子上只有一条街。约好了见面地点,张艺芳便去买东西了,我们俩找见一家食堂,里面卖馒头、面条,高兴极了,美美吃了一顿,还买了好几个大馒头(一个足有半斤)带回住地给其他几个同学吃。在学校时笑话南方同学不吃米饭不算吃饭,可到了这儿,那馋馒头的劲儿,一点不亚于南方人馋米饭。
我们在山里劳动了两个多月,到了11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下了一场雪,地上结着厚厚的冰。接到通知,我们要回学校上课了。先一天晚上,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第二天中午时分,接我们的汽车来到了吊坝子边的公路上,我们上了汽车,吊坝子的农民几乎全都来送我们,有几个妇女哭得呜呜的。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小队会计的媳妇,哭得最厉害。她边哭边说,你们这么好,可在这儿什么好东西也没吃到,真是对不住,以后有机会回来看看,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还有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几个年轻人,也非常舍不得我们,一再对我们说,回西安后一定要给他们去信。
回到西安,紧张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但我们仍然忘不了那些善良淳朴的山里乡亲。我们六人相约到西安最好的照相馆——钟楼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让文笔最好的张克谦执笔给吊坝子小队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我们的合影,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怀念。后来他们也回了信,好几大页纸,看来还是专门请人写的,文采及字体好极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那一段日子却最使我难忘。我经常把那里的情形回忆着说给家人听,他们也都觉得生动有趣。在城里呆的时间长了,真希望有朝一日再重返留坝,去吊坝子看看那儿的青山、绿水、翠竹,还有那些淳朴的山民,会唱歌的小狗,还有那满山遍野拾也拾不完的毛栗子。
作者简介:高喜爱,1970年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机械系机制专业,高级工程师,共产党员。